宗璞,原名冯钟璞,1928年出生,当代著名作家,常用笔名宗璞,笔名另有丰华、任小哲等。原籍河南省唐河县,生于北京,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。曾就职于《文艺报》《世界文学》编辑部,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。长期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。
代表作品有四卷本长篇小说《野葫芦引》(《南渡记》《东藏记》《西征记》《北归记》),中短篇小说《红豆》《弦上的梦》《我是谁》《三生石》《泥沼中的头颅》《鲁鲁》《米家山水》《心祭》《四季流光》等,散文《西湖漫笔》《紫藤萝瀑布》《心的嘱托》《花朝节的纪念》《哭小弟》等,翻译《缪塞诗选》(合译)《拉帕其尼的女儿》等。
小说《弦上的梦》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,小说《三生石》获1977—1980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,童话《总鳍鱼的故事》获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,散文集《丁香结》获首届全国优秀散文(集)奖,《野葫芦引》之《东藏记》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。
北归记
宗 璞
人民文学 2017年12期
第一章
第一节
嘉陵江浩荡奔流。夏天的江水改去了春天的清澈,浊浪卷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。奔流到重庆朝天门码头和金沙江相会,合成了万里长江,载着中华民族奋斗的历史,穿山越岭,昼夜不息,奔向大海。太阳正在下山,映红了远处的江面。沿着江岸搭起的凌乱的棚户,在远山、江水和斜阳的图景中,有几分不和谐,却给雄壮的景色添了几分苍凉。棚户里有人出出进进,岸边小路上有推车的、挑担的慢慢移动,好像江水也载着他们。
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歌声,随着江波欢腾起伏。“我必须回去,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!我必须回去,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!把我打胜仗的刀枪,放在我生长的地方!”歌曲的最后一句旋律高亢,直入云天。
孟灵己(嵋)、孟合己(合子)姊弟与庄无因、庄无采兄妹在江岸上走着。无采已长得很高,几乎超过了合子,西方少女的俏丽和中国少女的文静混合在一起,显得不同一般。在这些人里嵋是最矮的,纤细的身材显得轻盈、窈窕。
“听见了什么?”嵋问。
“《嘉陵江上》。”无因答。
他们确实都听见了,听见了不知哪里来的歌声,中国人的歌声。“我必须回去。”合子低声唱起来,无因和嵋也加进来:“把我打胜仗的刀枪,放在我生长的地方。”
四个好朋友互相望着,又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,都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。是胜利的欢乐?是理想的光亮?想哭,可是却笑起来。他们就要回家去了,把打胜仗的刀枪放在自己生长的地方。
酷热的天气使得四个年轻人的脸都红扑扑的。嵋和无采各打着一把小阳伞,两人的鬓边都缀满细微的汗珠,嵋的睫毛上还挂一滴较大的,亮晶晶的。无因笑了,递了一方手帕给嵋,示意她擦去。嵋一笑,擦去汗,说:“好热。”“真的,这里天气真奇怪。”无采说,“还是昆明好。”
他们在重庆等候回北平的交通工具,已经快二十天了。说是要有飞机运送大学的先生们,又说是安排了船,可是都没有消息。庄无因很着急,他要到美国去读研究院,早回北平可以多待几天,看一看阔别九年的家园。急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,是这些游子的共同心愿。嵋是最善感、最会思乡的,这时却不很急切。她与合子虽想早点回家,又觉得重庆虽然这样热,也很好玩,房屋依山而建,高高低低,看起来很诡异。在这里多停几天也无妨。
四个人目送远去的江水,在江岸上站了一会儿,转身向市内走去。他们上了许多台阶,下了许多台阶,又上了许多台阶,穿街过巷,慢慢走着。
国民政府已经于四月底还都南京,重庆萧条了一些,但还显然带着胜利的喜悦。一辆黄包车从高坡上飞驰而下,拉车人充满豪情地大叫:“让开!让开哟!”仔细看时,四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,那拉车人脚不点地,身子挂在车把上,让车自然滑落。
“好惊险!”合子说。
嵋说:“我忽然想起从前一件惊险的事,你们猜猜是什么?”
无因微笑道:“我也想到了。”
“那你说说看。”嵋说。
合子抢着说道:“我来说,是那次去找龙王庙。”
“有人要打我们。”无采接道。
“无因哥用英文发表讲话,把他们吓跑了。”嵋说,忍不住笑。
“我告诉你们了,我是背诵爱因斯坦的一段演讲。”无因说。
“我现在也会背了。”合子说。
四人说着笑着又走了一段。嵋忽然说:“我们到底没有走到龙王庙。”无因望着她,若有所思。嵋也望着他。“我们也没有走到阳宗海。”两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,却没有说出来。
他们经过一条街,两边有几间杂货铺,收音机里传来川戏的唱段。川戏的唱腔很高,好像天气更热了。
“这声音真奇怪。”无采说。
“那是四川戏,懂吗?”无因告诉妹妹,“四川戏的唱腔很奔放,词句倒是很文雅的。”
无采问:“你什么时候听过四川戏啊?”
无因一愣,笑道:“我也是听说。”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“上午李之薇拿了两张请柬给我们,要举行跳舞会。”
“这几天玹子正在说跳舞会的事。”嵋说,“不过这跟之薇有什么关系?哦,当然是慧书托她转交的。”
四人穿行在川剧的高音中,不知不觉间,已走到大学同人的临时宿舍。这里很简陋,原来是一所小学。小学正放暑假,便做了大学的临时宿舍。从这里到嵋、合子的住处还有一段路,因为天太热,无因建议进去稍事休息。嵋、合子随父亲孟樾来过几次,这时见从大门口搭着竹排通过院子,像一座浮桥,便问为什么。无因解释说,这是因为前几天下大雨,院内积水太多不能行走,才搭起了竹排,现在下面还有积水。
他们走进大门,见之薇正和一位先生说话。那位先生身材不高,面色微黑,上唇正中留着一小撮胡子,时称“人丹胡子”,这正是之薇的老师、社会学系的教授刘仰泽。他正在对之薇说:“今年元旦中国民主同盟提出的意见很对,很能代表知识分子。要政府停止武装冲突、释放政治犯、承认各党派合法地位。他看见进来的几个年轻人,认得是孟家的孩子,心中稍感不快,停下讲话,没头没脑地对嵋说:“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发水吧?”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,嵋立刻说道:“我们刚刚听见刘先生讲话,我觉得很对。”刘仰泽嗯了一声,面色温和了些,自走开了。
几个人望着之薇,见她两条辫子照例一条在肩前,一条在背后,手里拿着一个小锅,人显得有些憔悴。之薇说:“这位刘老师对当局不满,火气很大,其实和你们没有关系。”嵋说:“现在火气大的人很多。”无因道:“天气太热。”之薇又说:“你们逛什么?到我家坐坐吗?”嵋早已去过李家住处,狭窄、拥挤、潮湿是这些临时宿舍的特点。她指指无因,说:“现在上他们家去。”
“我去买馄饨,改天来找你。”之薇说完,端着锅走了两步又停住,回过头对嵋说:“明天的跳舞会你去吗?”
嵋道:“慧书送来请帖了?我要去的,你也去吧。”
之薇微笑,说:“我不想去,那些人我不熟。”说着自去了。
四人沿着窄而陡的台阶向上行,合子随口问:“为什么是慧姐姐送请帖给李之薇?”
“她们是未来的姑嫂关系,明白吗?”嵋说。合子想了一下,点点头。
他们到了这座院子的最高处,三间小房倒比较干爽。庄家住了两间,梁明时住着另一间。他们进了庄家,庄太太玳拉在整理一只箱子。庄先生在看一张大地图,研究重庆市的街道。见了嵋便问:“有希望吗?”嵋说:“不知道。”庄先生便又去看地图。他总是在研究什么。无因给他们倒水喝,说:“天太热了,刚才这点路其实不算什么。我们是有走路功底的。”
“合子赶快造一架大飞机,送我们回北平。”无采笑说。
庄太太问嵋:“母亲身体可好些?”碧初到重庆后一直在生病。嵋答:“一天轻,一天重,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玳拉说:“还是太热的缘故。”
过了一会儿,庄先生忽然想起似的,对无因说:“刚刚重庆市中学物理教师有个什么学会来邀我作一次演讲,也要请你讲一次。”无因走到父亲身边,说:“我?我讲什么?”“你在澄江已经教过半年课了,又有新发表的论文,他们都知道的。”
无因转过脸去,和嵋相视一笑,又对父亲说:“我愿意去。”庄先生道:“好,这样讲讲对自己也是提高。”无因总是略带忧虑的神色,和嵋在一起时,便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拂去他眉宇间的沉郁,换上几分明快。庄先生觉得很安慰,和玳拉也相视一笑。
“庄伯伯,”嵋说,“有人请你做时事报告吗?我也想听呢。”
“让你说着了,中央大学学生会想让我讲一讲当前的形势。”庄卣辰说。
大家又说了些话,嵋要去看梁先生,卣辰道:“你们先去。他的左腿伤得很重,今天才得到X光片的结果,腿骨裂伤。”嵋与无因走向隔壁。合子说:“我去找之荃。”噔噔噔跑下楼去。到楼梯中间,几乎滑了一跤。好在他身手敏捷,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柱子。合子心想,难怪梁先生要摔跤。
梁明时正坐着,把缠着绷带的左腿平放在凳上。见无因和嵋走进来,抬了抬右手。前几天因为路滑,他的左臂又不便,上台阶时摔了一跤,当时,以为只伤了皮肉。这时,卣辰也进来了,明时让座,无因给梁先生倒了水。卣辰说:“还是照了片子才可以弄清楚。”明时说:“好在没有骨折,只是骨裂,等它慢慢恢复吧。这两天多亏无因和无采照顾了。我这回,不但左臂有问题,左腿也有问题了,真正的‘左’倾啊!”卣辰道:“昨天晚报上有文章,说到你的腿伤,说国府简直是虐待学者。”明时道:“我自己摔的跤,怎么赖到国府。胜利刚一年,复员多么不容易。”
大家随便谈了一阵,嵋说该回家了,起身告辞。无因说:“我送你。”就和嵋一起下楼。无采站在门口招招手,说:“我不送你。”到大门口,见合子和之荃正在那里,他们商量次日要去跳伞,昆明没有这种运动。之荃跟着走了一段,说:“这么热。”自回去了。
还是高高低低的路,他们又上了许多台阶,来到吕绛初家。这条街叫作十三尺坡,可见其高。去年澹台勉夫妇回国后一直住在这里。这里的天地不同了,二层小楼前有一个天井。虽然只是“井”,却有些花木,还有一棵树,树有楼高,枝繁叶茂,很是好看。澹台一家觉得总是要走的,谁也没有兴趣去弄清这是一棵什么树。孟家人从昆明来等飞机,子勤和绛初邀请他们来住。他们来后,倒是打听了这树的品种,终归没有定论,也就算了。房子很普通,却还舒适,胜利后国府还都,许多机构迁回南京。澹台一家也要搬迁,正在收拾东西。廊上两个大木箱已经各装了半箱书,是预备运走的。无因没有进去,拍拍合子的肩,望了嵋一眼,自去了。
楼上的窗开着,有人拉开白纱帘,探出头来,那是澹台玹(玹子)。时间在玹子的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,她依旧双颊粉红,细白的手指掠着漆黑的鬓发,笑吟吟地问:“你们往哪里去了?三姨妈正找你们呢。”
嵋与合子连忙上楼,先往碧初房中报到。碧初来渝后一直发烧,医生说不出原因,只好说是天太热所致。绛初正在屋里,她坐在床边,碧初靠在床上,姊妹俩闺中闲谈,议论亲戚们的家事。这时她们最关心的是北平的情况。半年以前,凌京尧因汉奸罪被捕入狱,大家很快都知道了。子勤曾去北平视察华北电力,因公事繁忙,又不愿有更多的牵扯,只去看望了赵莲秀,别处都未走动。赵莲秀就要暂时离开香粟斜街,去陪岳蘅芬居住。当时姊妹俩说起这事,碧初说:“婶儿是个善心人,凌太太正需要人照顾。”这会儿,两人为凌家叹息了一阵,话题转到自己最重要的家事,那就是玹子和峨的婚姻问题。光阴如箭,玹子已经二十八岁了,峨也二十七岁了。峨的事情有些古怪,因为峨的心是关闭的,姊妹俩每次谈及都不能深入,也就撂开了。而玹子至今也没有一个说得上是朋友的人,甚至没有可以谈论一下稍作考虑的人,让人奇怪。事情往往是这样,越是漂亮活泼的,在寻找知心人这一方面上往往落后。绛初先是埋怨怎么出现了一个麦保罗,又数落了一阵包括朱什么清在内的各个偶然的提名人。然后话题转到卫葑,卫葑的存在实在是很尴尬的。绛初叹道:“照管阿难我不责怪,战争期间谁都该管一管。只知道卫葑一去没有音讯,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他倒放心,可也要替别人想想呀!”她心里认为阿难影响了玹子,只是不好明说出来。碧初说:“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有说,我觉得卫葑总有一天会表明态度的,那就是求婚。我看玹子也是愿意的。”绛初冷笑道:“总有一天?可他就是合适的吗?”见嵋、合子进来,就不再说下去。
碧初见两人脸上汗津津的,随手把蒲扇递给嵋,一面说:“天这样热,出去不怕中暑?”嵋接过扇子,先给二姨妈扇了两下。绛初站起道:“我到厨房去看看晚饭。”便走开了。
嵋拿着蒲扇给合子扇了两下,又给母亲扇两下,说:“我们和无因哥去看嘉陵江了。”又说临时宿舍都搭起竹排了。碧初道:“所以爹爹着急,又出去商量交通工具的事了。”
门口响起轻微的脚步声,一个小人儿出现在门中,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绸背心,罩到膝盖处,小胳膊小腿儿圆嘟嘟的。他走进房间拉住嵋的手,说:“妈——姑叫嵋姑。”嵋蹲下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,说:“阿难都会传话了。”便把扇子递给合子,拉着阿难来到玹子房间。玹子正坐在桌前写什么,阿难甩开嵋的手,跑过去依在玹子身边。
“这是你最大的洋娃娃。”嵋说。“所以别的洋娃娃都不用了。”玹子笑说。“这是什么书?”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,书的纸很坏,封面却颇醒目,写着“灭亡·新生”。当时,青年中流传着许多宣传新社会将代替旧社会的书,这本书影响最大。嵋只听之薇说过,还没有看,想不到玹子倒先看了。
嵋想,怪不得这些日子觉得玹子和以前不同了,对现实颇有批判,对当时学生中流行的民主自由的理想颇有向往,原来她有这些学习资料。
玹子从桌边拿过几张请帖,抽出两张递给嵋。嵋问:“这是明天跳舞会的?”
“昆明也有人喜欢这种舞会,我很少参加。”玹子说,“这里很时兴这个,明天这场以后,许多人都要走了,你去看看吧!慧书也去,殷大士也去。”
慧书到重庆以后,住在澹台家,也常到殷家行馆住几天,这时正在殷家。
嵋接过请帖,随手夹在那本书中,把书举了一举说:“你看这个?”玹子说:“这是薛蚡拿来的。”薛蚡和玮玮在军队是同事,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学校,现虽毕业,仍在学校参加由进步势力组织的读书会等活动。玮玮殉国后,他常来澹台家探望,给玹子带来一些进步书籍,玹子也算是读书会的成员。年轻人大多或紧或慢地向着心目中的光明、向着想象中的太阳走去。这是潮流,也是宣传的力量。
玹子说:“我这样的人现在很少,已经不是学生,也不工作,有这些书看看好像自己还很年轻。”嵋很想问问,卫葑有消息吗,自己又笑自己,这问题怎么问玹子。两人随便谈了几句《灭亡·新生》,绛初走进房来说:“你们明天穿什么衣服?”她对玹子参加舞会一类的活动一向很支持。“妈妈看哪一件好?”玹子说着,从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摊在床上。三人围着看,又在身上比试。绛初帮着挑定一件镂空白纱旗袍给玹子,玹子偏爱绿色,又挑了一条绿缎衬裙。绛初道:“太素了,还是白纱衬红缎好看得多。”嵋也同意。最后选定了红缎衬裙配那件白纱旗袍。绛初又指着另一件红底白色碎花旗袍对嵋说:“这是你的。”嵋却挑中一条天蓝色间白花的两截裙子,上衣是同样的蓝色但没有花。玹子笑道:“你的眼光不错,我做这套衣服是费了些心的,只穿过一次。”绛初拿着衣服让嵋试了,有些大,可以凑合,就选定了。这时,澹台家的女仆李嫂在天井里大声叫:“开饭喽!”噔噔噔走上楼来。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上面是碧初的晚餐,一路又嚷:“开饭喽!”“我去照顾妈妈吃饭。”嵋说。绛初等人下楼去。
嵋侍候母亲用过晚餐,端了托盘下楼。绛初、玹子、合子已经坐在桌旁,阿难坐在旁边的高椅上,这种高椅正是合子离开北平时的座位。一面墙壁前一排摆着四个脸盆,盛着清水。
大门响处,有谈话声,是孟樾(弗之)和澹台勉(子勤)一起进来了。弗之看上去有些疲惫,一面走一面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,一径上楼去看碧初了。子勤是坐车回来的,神气很安详,和几年前没有多大改变,伤腿似乎也好了一些。他直接到饭厅,脱去长衫,在脸盆里洗了手脸,坐下看一眼桌上的菜,对绛初说:“弗之今天的交涉有成绩,下礼拜可能安排飞机。”
“也许还是你先走。”绛初说。
“那当然。”子勤说。
“我们最后走。”玹子说,不知为什么心头有些怅惘,这在她是不多见的。她和母亲还要在重庆处理一些事,随后到南京。
一会儿,弗之也到了,合子给大家盛饭。李嫂又端了两个菜上来。“辣不辣?”合子问。绛初笑道:“早吩咐少放辣椒了。要重庆这里人做菜全不放辣椒是不可能的,不放手痒痒。”
弗之说:“今天跑了几个部门,秦校长往南京那边通了消息,总算有确切的安排,可能是下星期四用货机送我们。这实在已经很不容易。”子勤道:“就是,复员期间千头万绪。而且,不是令出必行,真是很不容易。”弗之又说:“听说天津封了许多杂志,这还是文的,战事也越来越升级了。”
合子想问什么,忽然被一块辣椒呛住了,只顾喝水。嵋对弗之说:“下午我们在宿舍那边看见刘先生和之薇说话,他看见我们就说,你们那里没发水吧,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。”弗之想了想,说:“你说的是社会学系的刘仰泽吧,他是去年从地方大学聘来的,思想很激进。”子勤叹息道:“这是潮流。”
天色暗下来,太阳的余威还在。大家吃了几口饭,便满面是汗,只好站起去水盆里洗脸。这就是水盆的作用了,一顿饭要洗三四次。用餐快结束时,忽然门铃声大作,李嫂去开门,在天井里大声说:“孟老爷,有人找。”弗之匆匆喝了几口汤,走出餐室,见两个人进门来,一位是钱明经,另外一位正是平时没有来往的刘仰泽。弗之请他们客厅坐,明经见院中有树和两张竹椅,便说:“就在院子里坐吧,还凉快些。”弗之说:“也好,客厅很闷热。”请刘仰泽坐竹椅,那边绛初已在吩咐李嫂倒茶。钱明经自向花坛边上坐了,一面说:“孟先生,刘仰泽教授说了好几回要来看你。天热,又怕你忙。今天总算来了。”弗之说:“天气这样热,住的条件也很不好,这是大家都关心的。”他正要说出好消息,那刘仰泽抢着说道:“在重庆住了快一个月了,国府怎么关心大学同人?说有专机送我们,今天也说有飞机,明天也说有飞机,到现在连一个鸟翅膀也没有看见。住的地方又湿又热,李太太就病得不轻,我的太太也发烧好几天了。”他说着站起身,又砰地坐下去,那竹椅咯吱了一声。钱明经忙说:“孟先生他们正交涉呢,国家这么多事要办,哪就能轮到我们呢?”孟弗之慢慢地说:“我正要说一个好消息,今天已经交涉好了,用一架货机送我们,定在下星期四。”“噢。”刘仰泽拉长了声音,“是真是假?别到时候又没有飞机,上回说航空公司可以买票,后来连飞机航班都取消了。”弗之耐心地说:“这确实是仔细安排匀出来的,本来还说要从南京派飞机来才行。”钱明经道:“这就好了。”刘仰泽道:“钱先生没有家眷,不知道我们拖着个病人和孩子真是难啊!”钱明经笑道:“我这是无妻一身轻。”弗之知道郑惠枌和赵军徽在国立艺专,就在磐溪那边。他想问惠枌怎么样,话到嘴边又咽住。倒是明经自己说:“郑惠枌他们在艺专生活很好,他们不急于回北平。”大家又随便说了几句,钱、刘二人告辞,弗之自上楼去。
天色已晚,李嫂又在院中叫:“孃孃,薛先生来了!”玹子应道:“请客厅坐。”慢条斯理地喝了汤,起身到客厅来。客厅很小,迎门挂着一张大照片,是澹台玮的全身像,是在滇西前线照的,但不是戎装,十分英俊潇洒。相框左下角还嵌着一张他儿时的照片。
薛蚡刚端起茶杯,见玹子进来,便放下茶杯站起来。他旁边的椅子上放了一摞书,是今天带来的。玹子笑问:“又送书来了?上次的还没看完呢。我这个读书会成员不及格吧?”
“哪个说?”薛蚡道,“你上回讲的道理就是读懂了书的。”
读懂了什么呢,玹子浅浅地一笑。薛蚡简单介绍了新拿来的书,说:“今天有点别的事,明天上午你不出门吧?”
玹子道:“这么热的天,我很少出门。”
“那好,明天上午读书会有一位成员要来看你。”薛蚡说。
“可以啊,帮助我进步吗?”玹子微笑。
“只是谈谈。”薛蚡说,“我知道的只有这些。”
读书会成员一起谈谈是很平常的,玹子本不在意。薛蚡走后,想想却有些奇怪,什么人要来?还这样郑重地预先通知。
她随手拿起一本刚送来的书翻看着,都是进步书籍,看了几页便扔在一旁。那明天的客人却在心中挥之不去,直到入睡前还想着这个问题。
是谁?要来的人是谁?
第二节
晨光熹微,玹子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和昨晚相连接的,今天的来客是谁?她并没有认真想,却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名字,略一靠近,又有意无意地闪开。她躺了一会儿,让这些单一而又纷乱的念头平静下来。起身梳洗后,去看仍在熟睡中的阿难。阿难喃喃地说着什么,玹子忽然明白了,要来的人是他。她等着他其实已经好几年了,但是很模糊很缥缈,是一种不能称为等待的等待。
阳光从窗外射进来,太阳升起了。
李嫂买菜回来,走进院子就喊:“孃孃有客人。”玹子从楼上下望,见一个人身着浅米色长衫,戴着一顶纱礼帽,正向院中走来。果然是他,是卫葑。玹子又望了一眼阿难,款步走下楼去。她在客厅门口定住了,看见卫葑正在凝神望着玮玮的照片,然后恭敬地三鞠躬,又肃立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。
卫葑已是中年人,免不了风霜侵蚀,却仍然俊逸潇洒,眉宇间更透着一种英气,他是经过大事的。两人互相望着,都不说话。半晌,卫葑道:“玹子,你这些年过得好吗?”玹子喉头哽咽,忽然冷笑道:“你这是问我?我以为你是来看阿难,还有三姨父一家的。”“首先是你。”卫葑认真地说,向前走了两步,见玹子仍定定地站着,便微笑道,“你不请我坐吗?”玹子微叹道:“请你上楼。”说着转身走出客厅。卫葑随她上楼,来到阿难床前,见床中的小人儿,那吹号角的齐格弗里德已比两年前大了许多,不觉心潮起伏,思绪万千。阿难忽然睁开眼睛朝他一笑,翻个身又睡了。卫葑用手捂住眼睛,一滴泪滴在手心里。一会儿,又俯身去看阿难。长叹一声,转身对玹子说:“老实说,我首先要看的还是你,我很对不起你。”又几乎是恳求地说:“玹子,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?”
他们走进玹子的房间,房间里几只箱子仍敞开着。玹子说:“你看,我正在收拾东西。我们也要走了,大家都是漂泊者。”果然屋子里很少装饰,显得空荡荡的。卫葑说:“胜利的漂泊者,打回老家去了。”说着自己坐在书桌旁。看见桌上那本《灭亡·新生》,便取在手中,好像要掂一掂它的分量。书里正好夹着那张舞会请帖,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。玹子说:“三姨妈他们可能还没有起来。”卫葑放下手中的书,望着玹子,慢慢说道:“我是来看你的,而且有重要的事情对你说。”玹子在书桌前坐下,说:“请讲。”卫葑忽然笑了,说:“你怎么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,你平常不是这个样子。”玹子说:“你平常也不是这个样子。”两人实际并不很知道对方平常是什么样子,这时却好像从来就知道似的,而且知道得很多很多。两人对望着,都笑了。
“我来,是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,你猜得到吗?”卫葑说。玹子明亮的眼睛里仍含着浅浅的笑意,像是鼓励。卫葑又望了一眼那本《灭亡·新生》,站起身说:“我来是向你求婚。我,卫葑,向澹台玹小姐求婚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当然牵涉的问题可能很复杂,原则上讲就是这么简单。”玹子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,泪水渐渐充满了眼睛,大滴滚落下来。卫葑拉起玹子放在书桌上的手:“你愿意吗?愿意嫁我吗?一个真正的漂泊者。”
愿意吗?这些年来,也许玹子等的就是这句话。那缥缈模糊的期待,这时成为一个婚姻的契约摆在她面前。
你愿意吗?仍是卫葑的声音。你能吃苦吗?吃粗粮穿破衣行军熬夜。
我从来不怕吃苦。
精神上的训练,你能经得起吗?也许会有想不到的折磨。
只要有你在。
两只手握紧了。
我的时间很少,我们说定了,我会到北平来接你。
也许我在南京呢?
那也一样,天涯海角我会来的。
八年,还是十年?
要你等一辈子。
玹子试着要把手挣脱,却没有一点力气。卫葑轻轻吻了一下那柔软、白皙的手,柔声说道:“难道我会那样傻吗?”两人仍互相望着,仿佛都融化在对方的凝视中。
太阳升高了,灼热的阳光照在廊上,到处都很明亮,热气开始逼近屋里。玹子要卫葑等一下,自己先去向父母通报卫葑的出现。
子勤夫妇听到这个消息,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。绛初更觉得有些惊恐,因为这就是说,他们唯一的女儿就要离开了。
玹子引着卫葑进房来了。卫葑先为阿难得到的照顾郑重致谢,然后说了下面的话:“我的请求也许有些突兀,不过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。我已经向澹台玹小姐求婚,希望得到伯父伯母的同意。我不会给她荣华富贵,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平静的家,但是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最适合我,也只有我最适合她。我们等待亲人的祝福。”他说着,玹子站在他身边,显然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。
子勤很不安,他想问一句:“你的组织同意吗?”踌躇着还没有说,绛初已经站起身来,大声说:“玹子,你明白你的行动有多可怕吗?”玹子走上来依偎着母亲,低声说:“我有什么不明白,我明白卫葑是个好人。”绛初忽然哭出声来,说:“天下好人多的是,儿子已经没有了,我还要丢了女儿吗?”卫葑站在一边不知怎样是好。他看着玹子,玹子只顾看着母亲。他又望着子勤,目光里含着询问和祈求。子勤对他微笑,走近来说:“好了,我同意。”绛初停止了哭,她想大声说:“我不同意。”但是眼前的卫葑端正挺拔,神色竟有些悲凉,使得她只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。子勤忙走到她身边,再说一遍:“好了,我们同意。”
玹子和卫葑对望一眼,卫葑上前鞠躬。他的时间有限,他很抱歉,他只能这样简单地办理这件大事。他还要留些时间去见弗之夫妇。
玹子指了指碧初的房间,卫葑敲门进去。弗之、碧初已感觉到澹台家有重要的客人,见到卫葑,不免吃惊。碧初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再一想,他是必须要来的。她让卫葑坐,卫葑只扶着椅背说:“五叔五婶大概已经猜到我来做什么。我和玹子已经订婚,也得到了父母的同意。我必须来看望五叔五婶,从我到明仑上大学,一直到工作,都得到五叔五婶的照顾,如同我的父母。现在我走这样一条路,又得到你们的理解,感谢的话是不用说的,我时时挂念着你们。将来的事现在很难预料,不知道五叔有什么打算。”弗之一时没有回答,卫葑又说:“也许有人会劝您离开北平——”弗之想问:谁来劝我?又上哪里去?却没有说。他知道如果卫葑不说,就不用问。便简单地回答:“我哪儿也不会去,我知道回北平后还是不会有一张安静的书桌。我一贯反对内战,你是知道的。也只能尽心而已。”卫葑听到哪儿也不会去的话,似乎有些安慰。舅甥二人心底有很多话想说,可是他们没有交谈的条件。“一动不如一静。五婶的身体还要好好调养,好在嵋和小娃都在身边。我的时间有限,也不多说了,希望大家能过好以后的日子。我现在就告辞。”卫葑说完,很有些依依不舍。弗之夫妇也有些舍不得,知道他不能多留,送出房来和子勤夫妇一同站在廊上。弗之对子勤说:“子勤兄,二姐,我和碧初道喜了。在这世界上我们算是卫葑的家长,子勤兄和二姐能够这样理解,不挑剔,我从心里感到安慰,也为两个年轻人高兴。”碧初说:“二姐,玹子所托得人是大喜事啊!”子勤呵呵一笑道:“我们是亲上加亲。”只有绛初绷着脸不说话。
现在是卫葑离开的时候了,他向四位长辈鞠躬,说道:“我真的抱歉,我现在必须告别。一切一切还要请长辈原谅。”说着再鞠躬,“我只有感谢,请长辈们回房,我走了。”他和玹子朝楼梯口走去,再回头看,廊上已经无人。
玹子一手扶着栏杆,说:“我们不能带着阿难?我们拿他怎么办?”
“我想把他托付给老家的姐姐,你看呢?”卫葑说。
“不好。”玹子说,“我看还是托付给妈妈吧。阿难已经习惯了我家的生活,妈妈也很喜欢他。”
卫葑感谢地望着玹子,说:“那是很累人的——只好拜托姥姥了。”
两人下楼来到院中,玹子低声说:“我送你一程?”卫葑微笑道:“怎么可以呢,我还有事。”于是他们在大门旁握手,卫葑走了几步,忽然转回,在玹子耳边说:“我会来接你。”玹子泪光莹然。他们再握手,冷静地分别了。
卫葑停留的时间很短,却像扔了一颗炸弹似的,搅动了这个安静的院落,大家都有些惶惶然。
弗之夫妇对这个消息倒是甚感安慰。他们深知卫葑是可信可托之人,是一个有信念的漂泊者。绛初强忍下来的恼怒继续发作,她对碧初数落着卫葑的不是,她说卫葑是在设计一个骗局,虽然她心里明知不是这样。又说要把阿难扔出门外,她自己其实也不愿意。碧初轻声安慰着,说:“只要不打内战,一切正常,卫葑绝对是个好夫婿。”“他能保证什么?他什么也不能保证,他自己都说了。”绛初冷冷地说。
“是的,他是个诚实的人。这就是他的保证。”碧初说。
玹子把自己关在房里,她想安静一下。她非常心疼母亲,她知道母亲的担忧全因为时局的不稳定,在这样的时局下把将来托付给卫葑更是不稳定,母亲怕失去女儿。如果玮玮在就好了,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。她和卫葑本来不是很了解的,他们并没有多少次单独的谈话,可是经过刚才的几十分钟,他们好像从头就认识、就相熟、就了解。
“姑——妈。”阿难在门外叫。“进来。”玹子应道。
嵋领着阿难进来了,“玹子姐,我真的很高兴。我知道你已经想通了许多问题,你是要到延安那边去吗?”嵋的问题很直接。
“我还没仔细想过。”玹子说。
“迟早总要去吧?”嵋说。
“也要看仗打成什么样。”阿难拉着玹子的手在自己脸上揉,意思是要玹子拭去泪痕。
嵋看见桌上的请柬,说:“晚上还是去吧?”看见玹子懒洋洋的,便说:“我想去呢,看看重庆的生活。”玹子点头。合子来到门口,他也想祝贺,可是只说“吃饭了”。嵋带笑说:“咱们去请二姨妈吃饭吧。”几个人来到绛初屋内,绛初见了玹子,先板着脸,连声叹气。后来知道玹子仍要去参加舞会,才有几分安慰。她的意识里有一个深深潜伏的念头,希望玹子在什么场合上遇见真正的可心人。这种潜意识现在仍然存在,但愿老天有眼,玹子能改变心意,免得误了自己和他们一家。
见绛初只坐着不说话,玹子和嵋一边一个走过去将她扶起。嵋笑说:“二姨妈,怎么着也得吃饭。”几个人下楼来。不管每个人心里怎样想,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。
大家谈论着的跳舞会,是在重庆一家大银行的楼上举行。这建筑背山临江,颇有气势。玹子、嵋与合子顺着宽大的楼梯上到二楼,走廊两边都是镜子,互相映照,好像来人都将走进无限深远的地方。几个女孩子正在大厅的门边说笑,讨论的无非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事。其中有慧书、殷大士几位云南小姐,还有重庆这边的,她们大部分要回南京去。许多人穿裙子,穿旗袍的不多,但花色式样都很好看,似乎比云南的时装新式些。
“孟灵己!”殷大士忽然看见嵋,惊喜地叫了一声,便向嵋跑过去,用云南话说,“你已经来了好几天了,约你去北碚你也不来,你忙些哪样?”她穿一条鹅黄色裙子,上身是镶嵌黑色装饰的小圆领衫。人说自澹台玮殉国后,大士的服装总有一点黑色,不知她要维持多久。
“我哪点说得上忙。”嵋也用云南话说,“只是妈妈病着,去哪点也没得兴致。”大士道:“重庆好耍得很,可惜现在人太少了,他妈的。”她有几分得意地望着嵋。嵋确有几分诧异,她从未听见过大士用这种粗俗的语言。“不过,人少是好现象啊,大家都回南京去了嘛。”大士又说。这时,几位云南小姐跑过来,有的招呼嵋,有的拉着大士,叫她到那边去。说笑间,几个人都带一声“他妈的”。原来她们以说粗话为时髦,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。
严慧书走过来和玹子说话,她穿一袭藕荷色连衣裙,系了同样颜色的发带,精神已经好多了。四个人的话题很快集中到回北平上,嵋说了下周可以走的好消息,殷大士也要去游玩一趟,她自有游伴。这时,合子看见一位老同学,那是殷大士的弟弟殷小龙,他们打过架,也谈过心,现在都长大了。“嗨,你在这里。”这是合子的招呼,几个男孩子马上聚在一起。
大厅很宽敞,人不很多。跳舞是重庆一部分人的一种娱乐,以前殷大士在昆明时也专程来参加过。现在国府还都,重庆的官员少了,这大概是这些人的最后一次跳舞会。这时无因兄妹来了,他们在靠窗的一个小桌前坐下。玹子和大士已经被熟人拉走,嵋和慧书走过来和无因兄妹坐在一起。“孟灵己!”又是一声招呼,“你看我是谁?”一个胖胖的女孩把嵋从座位上拉起来。“是你?”嵋笑道,“赵玉屏!”“蚕豆还没吃完吗?”慧书在一旁打趣。这便是和嵋一起偷蚕豆时被蛇咬的赵玉屏。她坐下来和嵋一起跌入童年的无忧无虑和对将来的向往。
厅里的灯光暗下来,音乐响了,这一曲是没有人下场跳的。一曲终止,一个魁梧的年轻人开始讲话:“这种同乐活动断断续续已经举行过多次,我们也用这种形式为抗战募捐,为前方将士送医药,为小学送书本。现在胜利了,我们中间许多人都要离开重庆了,今天大家好好跳一跳吧。”
慧书低声告诉嵋:“这人叫辛骁,正在向大士献殷勤。”音乐又响起了,辛骁很快就来请殷大士,大士故意坐在桌前和别人说话,让他站了一会儿。这是很没礼貌的,但大士做来却是活泼自然,站着的人也不以为怪。场上已经有十几对舞者了,辛骁和大士参加进去,大士鹅黄色的裙子在场子里旋转着,成为一道飞舞的颜色。玹子被一位年轻的官员请走,随着音乐转了一圈又一圈。“这是澹台玹。”总是有人在介绍。无因对嵋说:“你要跳吗?我们可以学。”嵋笑道:“看看倒还好玩。”
这时来的几个外国人,他们认识无采。无采把他们介绍给嵋,便有人请嵋跳舞。嵋踌躇地说:“我不会跳。”无采道:“我也不怎么会,其实只要跟着走就行。”很快嵋和无采都进入场地,而且,跳得很合拍。无因仍靠窗坐着。慧书没有跳舞,她怯怯地问无因:“要不要让侍者拿些冰来?”无因谢了。慧书很想邀无因去廊外看江,但不敢说。不久一曲终止,嵋和无采回来,各自用小扇子扇着。嵋笑道:“这个天不适合这样的活动。”再一曲音乐响起时,嵋怕有人来请,赶快对无因说:“去外边吧?”又要慧书一同去。慧书犹豫地说:“我再坐一会儿。”嵋笑道:“坐着干什么?我们去看江,你来过,你该领路。”于是三人一同往外走。出门就听见远处的江声,走到外廊栏杆旁看远处的江水,和下午又不同了,月光照在江水上随着江波翻腾,从容地远去,两岸的灯光倒显得微弱了。他们靠着栏杆,良久没有说话。
“这条江上没有萤火虫。”嵋忽然说。
“太远了,有也看不见。”无因说,“我想大概是没有,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了。”
“江水和萤火虫,本来是两码事。”嵋沉思地说。
慧书听着对话,觉得他们在把两码事搅在一起讲,她是插不上话的,只默默地看着黑夜中明亮的江水。
嵋和无因在说着一些不着边际毫无意义的话,又忽然相视一笑。嵋转脸问慧书:“我们到一个新地方,总在想离开的那个地方,总在怀旧,好像变老了。你有这个感觉吗?”慧书说:“我们站在这里,我想起在涌泉寺门前吃火腿坨。”
“那晚月亮很大。”无因好意地说。“看,这里的月亮也很大。”嵋高兴地仰望明亮的天空,又俯看罩着白霜的大地。一个淡黑色的人影从对面街上急急地走过来,走到街的另一头不见了。不久又出现了几个人,也是匆匆的,有人手里拿着棍棒,像是在追赶什么。一个夜晚可能发生无比多的事,嵋等不想这些,只在感受山城的月色。
这时玹子照例由几个人簇拥着走过来,她笑说:“天太热了,越跳越热,应该去海边游泳。”就有人接话道:“以后去海边还不容易,青岛、烟台、大连都是我们的。”大家说着话在廊上走了一圈。
舞厅一个角落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辩论,话题是合子他们的行期引起的。合子说:“我们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,好容易下周能够走了,能够回北平了。”殷小龙说:“复员已经快一年了,交通还是那么不畅,都是内战的缘故。”合子说:“我们国家不能趁着抗日胜利的大好局面积极建设,反而打起内战来,真是太糟糕了。国府这边太腐败了。”殷小龙笑道:“你们大学里的人好像谩骂政府就时髦。”合子说:“我们照实际情况说话。没有民主政治,只能腐败。然后就会引起战争。”就有人问:“什么是民主政治?”合子说:“国民党一党专政,就不是民主政治。”他还要往下说,辛骁温和地岔开话题,说:“咱们不谈这些,天这样热,越说越热了。”他拿起一杯水来喝,“还是冰的呢,现在喝水很容易,我倒想起日本人轰炸重庆的时候,我们躲在防空洞里,几乎一整天都没喝上水。”合子道:“真的,对重庆的轰炸比对昆明厉害多了。”辛骁道:“敌人扔了那么多吨炸弹,并没有生效。他们发明了一种疲劳轰炸,每一次来袭的飞机减少了,但是连续不停,这一批走了,紧接着又是下一批,空袭警报不能解除,人们只好躲在防空洞里。后来,实在不耐烦了,许多人不进防空洞了,这样,当然也加重了死伤。敌人还有一种坏主意,就是扔定时炸弹,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,让你防不胜防。我家都搬了几次,原来的房屋一次一次地都被炸毁了。”有人接话道:“我们小学的体育场上一排扔了四个炸弹,一会儿这个炸了,一会儿那个炸了。炸死好几个同学。”又有人说:“据说,日本天皇曾经发令,还要狠狠地炸,把中国人抗战的精神炸光。难道中国人的精神能炸光吗?到底我们胜利了。”辛骁道:“我们的胜利多不容易啊!咱们好好建设国家才是。现在只跳舞吧,别再升温了。该跳方阵舞了。”便有人出去招呼玹子她们。玹子对两个表妹说:“你们这些大欣赏家,进来跳舞吧。”
方阵舞是美国的一种乡村舞蹈,每组八人。大家立刻形成了四个队,你来我往,变换位置跳了一阵。八人队形跳得还很有味道,四个队互相变换就开始乱了,女孩子们笑个不停。还是玹子出来弹压,仍跳了一阵八人队形便结束。
音乐再次响起,辛骁来请嵋跳舞。嵋虽不会跳,却跟得很好,很轻很灵活。辛骁介绍了自己,他的诸多身份中有一项是殷大士的好朋友。他对嵋说:“殷大士常常说起你,她很看得起你。”这话听起来好像应该接一句“不胜荣幸之至”,嵋没有搭话。辛骁又说他和殷大士很快要出国留学。“学什么?”嵋问。音乐中的鼓声正好盖住了辛骁的答话。
辛骁换过话题,道:“你们要回北平了,你们给云南带来了文化。”
嵋道:“我们都很舍不得昆明,抗战八年,我们的少年留在了这里。”
辛骁认真地看了嵋一眼,把嵋轻轻一推,嵋很自然地转身接上了节拍。辛骁笑道:“殷大士说你是一位高人。”
嵋也笑道:“她也不矮啊。”
“听说澹台玹是你的表姐?你们真有点像。那么澹台玮是你的表哥了?”辛骁说。
“那是当然。”嵋说。
辛骁又说:“我知道澹台玮是个好青年,我很崇敬他。”嵋又不搭话。玮玮哥不是舞步中的闲谈资料。辛骁又说了一些人所共知的事,一曲终了,送嵋回座。
无因取了汽水、刨冰放在桌上。嵋舀着刨冰,告诉无因辛骁的话,说道:“我不知道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,好像没说。”无因微笑道:“你应该知道,他是想说一说澹台玮。”嵋不语。
这时,合子领了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走过来,介绍说:“他们是物理爱好者。”那为首的一人拿出一本科学杂志,打开了请无因看,原来是一篇文章,介绍无因和他最近发表的一篇论文。无因有些诧异说:“我还不知道有人这么注意这篇论文。谢谢你们。”那少年说,他们很想请无因去他们的学校,讲一讲物理知识。“我们懂得很少,但是我们想知道的很多。”这少年看去比他的同伴年纪小,个子不高,显得又天真又聪慧。无因微笑道:“你几年级?叫什么名字?”少年道:“我高中二年级了,我叫乔杰。我们很贪心啊!下周五好吗?”无因说:“我很愿意和你们谈一谈,不过下星期四我们就要回北平了。”几个少年小声商量了,好像讨论不出另外的时间。另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提出,他想知道富兰克林和电的关系。“是富兰克林发现的电吗?”他问。无因微笑道:“你也对富兰克林感兴趣?他拉着风筝在大雷雨中跑,这种冒险求知的精神,真让人佩服。他的风筝试验从雷电中发现了电流,但是电不是他发现的。从发现电到我们现在这样广泛地使用电,是一个漫长的知识积累过程。希腊人在两千五百多年前,在琥珀中发现了电的现象。英国人吉尔伯特发现了电的力量,他最先使用了ELECTRICITY这个字。”无因顿了一顿,音乐又响起了。灯光亮过又暗,许多人起身跳舞。这样的场合显然是不适于讨论科学的,无因说:“读几本书好不好?”遂介绍了几本书。有人还想问什么,被他的同伴制止。他们道了谢便散去了。
几支乐曲后,有一个小节目,是由辛骁和殷大士表演的一曲探戈。他们变换步子非常灵活,辛骁一拉一送大士都很自然地抬手转身,大家都觉得很好看。乐队休息以后,便开始演奏《翠堤春晓》里的那首华尔兹,年轻人对这支曲子都很熟悉,有几个人同时向玹子走过来。
这时,忽然有一个人走进门来,一身淡黑色,像带着黑夜。他疾步穿过场地,几乎是把别人推开,走到玹子面前,拉起她的手,“你!”玹子有些意外却并不很惊奇,很自然地随他翩翩起舞。他们踏着节拍,好像坐在船上,从容而惬意。别的舞者也纷纷下场了,舞步浸在乐曲里,似乎都有一些醉意。
你会跳舞?
这是那边的一种娱乐。
也是这边的娱乐。
……
可你怎么有时间?
我走过大半个中国来找你,而这一点相聚的时间实在是逼出来的。你很难想象。
我不深问。
为了你我考虑过很久,我永远不能把全身心交给一位同志。
我不是同志吗?
你会是的。可是会永远为我保留一小方园地。
……
我知道你心里在问,组织允许吗?
玹子的眼睛表示她确有这个问题。
我们会努力去做应该做的事情,你也许以为这是答非所问,不过这是我所想的。
你永远在矛盾之中,因为我?
因为你代表着一种生活,一种充满人情的生活。
他们舞过了第一圈,脚步越来越慢。他们彼此越来越靠近,忽然又分开,各自一个转身,又合在一起。两人都在心里问,怎么有这样的默契?好像至少每星期六都聚会,可是他们哪里有这样的福分?又一圈舞过去了。
我会来接你。
我知道。
北平?老地方?
玹子点头,还有灿烂的一笑。
音乐变得急促,人们的步子快起来。十几对舞者在场地上旋转成一朵大花,一层层花瓣叠合又分开,仿佛每个人都在创作一种属于自己的舞步。两个人,一个白色,一个淡黑,成为花心,在旋转中还时时透出一点红光。
“多么奇妙。”嵋和无因在场外看着,嵋轻声说,“这是一场婚礼啊!”
“是卫葑和玹子的婚礼吗?”无因像是在问自己。他和嵋互相望了一眼,又都去看那像水波一样移动着的人群,那一黑一白的花心在人群中间十分触目。
音乐大声响起来,快结束了。卫葑领玹子舞到人群外,在一个节拍上吻了玹子的手,然后大步走下楼去。玹子平静地站在门边,接住卫葑下楼转身时的一个微笑。
乐队奏响了那曲《骊歌》,舞会结束了,人们互相道别。大士问慧书:“和澹台玹跳舞的是谁?”慧书苦笑道:“我真的不知道,我没有看见过他。”大士又问嵋,嵋说:“总是玹子自己认识的人吧。”大士便不再问,和嵋约好在北平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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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志美编:郭雪艳
专题编辑:梁 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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